亲爱的狐狸,亲爱的尾巴

樱樱 August 22, 2015

说明:这是一篇我非常喜欢的文章,不合时宜的发表在这里,别吐槽我哦,小狐狸。

八岁那年,我突然发现我长了一根尾巴。刚开始时,我只感觉到尾锥骨有一点点变硬,变长,然后,就象小时候家里养过的小鸡一样,光光的骨肉上开始长出一些红色的毛发。很快,我就拥有了一根尾巴。

这真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,你知道,我们人类已经是目前进化得最高级的生物品种。尾巴,盲肠,阑尾等功能都属于退化范畴之列。在我们生物课堂上,老师说:人类是最高等的动物,我们的耳朵,鼻子,嘴巴都已经固定成型。一个名叫李政的小男生就举手:老师,我常常看见我姐姐做作业的时候,耳朵会一动一动的,这是为什么呢?老师不屑地看着他,说:那是返祖。所以,从生物课里,我们已经知道了做为人类,已经不可能长出一根尾巴了。而我的尾巴显然违反了生物生长规律。

刚开始的时候,我感到很害怕,可是朋友们看见我的尾巴,竟然都喜欢极了。“你的尾巴颜色好漂亮,火红火红的,象火焰一样的颜色,真美呀。”他们说。很羡慕地看着我的尾巴,还小心翼翼地用手抚摸着它。于是我明白过来,虽然我长的尾巴在科学上会被称为返祖,然而,我们现在生活在一个讲究个性与品味的年代里,推崇与众不同。我亲爱的尾巴让我和全世界所有的小孩子都区分了开去。他们都是中庸的,平俗无奇,没有特点。唯独我是长着漂亮尾巴的小孩子,我是独一无二的!

哦,我告诉你,当我明白这一点的时候,我顿时变得喜气洋洋,发自内心地热爱起我的尾巴来。它的毛质是多么地光滑迷人呐,如锦缎一样,看上去,就象是一片火山在燃烧呢。或者,它是那满山红叶的颜色,红红的一片,铺天盖地地向你扑来。这尾巴从此与我形影不离,比我的影子还要和我相亲相爱。我决定把它好好地装扮一下,比如戴上一只玻璃尾环什么的,或者是一只小铃铛。我走路的时候,它会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,清脆得象沙漠里的驼铃声。听见这声音,人们就知道是我过来啦。

尾巴也变成了我情绪的晴雨表。我羞涩的时候,尾巴会自动地低下来求饶,我兴高彩烈的时候,尾巴就会尾高气扬,那火焰,燃烧得越发动人了,成为火海一片。

我现在看见人,都开始用尾巴打招呼。凡是我看见一个我喜欢的人,我就用尾巴碰碰他的手,表示:吃了吗?你好你好。我要是不想理谁呀,尾巴一翘,那人就晓得我看不起他啦。

可是,这样的好日子没过多久,我就发现,人们看见我的时候都开始有了一种奇怪的眼神。我很纳闷,心想:为什么会这样呢?

李政说:笨笨,你笨死了,别人一看见你就知道你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了,一眼就把你看穿了,你想想看,多没劲啊。一点也没有挑战性。而且,要是你不喜欢的人,都知道你不喜欢他了,还理你干什么。

我想,虽然我不喜欢那些人,可是,如果他们都不理我了,他们很可能就会去给爸爸妈妈和老师告状,说我的坏话,我就会挨他们的骂,说我不是好学生,好孩子。我还是不能这样就让他们看出我不喜欢他们啊。于是,我开始慢慢学会了管住自己的尾巴,我一般都把尾巴垂下来,高兴或者不高兴,都让它垂下来,我用手握住它,我感觉到它所有的情绪。然后,我把所有的情绪,统统都吃了下去。有时候我会觉得心里堵得慌,有些不大消化的模样,你想呀,那么多的情绪,都在肚子里咕咕咙咙滚来滚去,肚子里,哪里能装得下这么多心事呀。于是,慢慢地,我从一个快乐的孩子,变得沉默寡言,不爱与人讲话。有时候我会和路边的树木讲话,和小草讲话,有时候我也和石头讲话,他们都静静地听着,我的话讲完了,风儿呼啦啦地吹过去,就把我的烦恼吹走啦。

有一天,我正拖着我的尾巴在外面走,走呀走呀,怀念从前没有尾巴、无忧无虑的时候。过来了一个狮子,我认出他居然从前曾经是山里面一只神气无比的狮子。他娶了一只孔雀做新娘,他是森林之王,很了不起的。而现在,它已皱皮皱脸、衰老不堪,神色憔悴,满脸沧桑之感,看上去,完全是一只老狮子啦。

我说:咦?山大王,你怎么变得这么成熟了呢?以前你是多么地青春风发,不可一世呀。

狮子嘿嘿一笑:“你就说我是只老狮子不就得了?”

他注视着我的尾巴:“你也有这么漂亮的尾巴呀?小姑娘。”

“是呀。这尾巴,给我带来很多烦恼呀。这根尾巴太与众不同了!”

“是的,这尾巴太与众不同了。”狮子叹了口气,“我也有过一条这样美丽的尾巴。小姑娘,想听故事吗?我给你讲一个关于狐狸尾巴的故事。”

下面就是狮子王讲的故事:

“我本来活得好好地,非常非常好。我在山里,我是百兽之王,统治着整个方圆百里的森林,连猎人都对我心存顾忌,不敢轻易进山。我拥有很多威武的虎,豹、狼组成的侍卫队,他们对我都忠心耿耿。我还有一只美丽的孔雀妻子,她的美貌为我更增添了光彩。再没有比我更完美的生活了。

可是,我有一个习惯,我喜欢看夜晚的星空。我常常在晚上躺在草地上,让所有的侍卫都离开,甚至不要我的妻子陪伴。我就这样静静地躺在草地上,看着头顶上的星空。你知道,森林里的天空中,会有很多的星星出现。它们在那里一闪一闪的,安安静静地注视着我。我们互相对视。这时候我会忘记白天里所有的快乐或者不快乐的事情,只是感觉到一种宁静和和平。

这本来也只是一个很平常的习惯而已。无非就是,我喜欢看星星,我喜欢星星亮晶晶的眼睛。

有一年圣诞节,我在山里呆久了,有些郁闷闷,于是决定下山走走。我来到山下,人们都在忙碌着迎接圣诞的到来。街上的行人都抱着大包小包的圣诞节礼物,每一家的橱窗里都摆放着装饰得漂漂亮亮的圣诞树。那些小彩灯在那里一闪一闪的,看着象一颗颗的小星星,我真喜欢。

我就这样一路看着,一路摇着我的狮子尾巴,慢悠悠地走在大街上,我听了一会儿盲人拉的手风琴,那琴声让我想起了小时候,在妈妈怀里,听妈妈心脏跳动的声音。山里的风呀呼啦啦地吹,那些树叶子,它们都会唱歌的。我能听见它们唱歌的声音。不过,后来长大了,我就很少有空再听它们唱歌了。我这样站在那里,想起了一些小时候的事情,很温暖。

听完了手风琴,我继续往前走,我经过一些人家,听见人们正在唱《一路平安》,教堂里钟声响起,这是一个可称为神圣幸福的时刻。我伫立在教堂外,露出了微笑。

突然,我听见了一阵哭声。那声音细细的,仿佛小鸟的咽呜声。我很好奇,什么人会在圣诞夜里哭泣呢?难道是因为回不了家吗?于是我循着哭声寻去,在街道的另一个角落里,我看见一个小姑娘,她正低着头哭泣,眼泪一滴一滴地从她年轻的脸上落下,她的手里没有圣诞礼物,她看上去很悲伤。那是个快乐的时候,每个好孩子都有糖吃,所有的神的孩子都会有礼物,有歌声。可是她没有。

“小姑娘,你为什么在这里哭呢?”

“……”

“圣诞节,哭多不好呀!”

“我,没有人送我圣诞礼物。。。”

我一听,果然如此,可怜的孩子,不知道她的爸爸妈妈去了哪里,为什么人们都忘了送她圣诞礼物。怪不得她在这里哭泣。我知道这世界上有很多很多的故事,会有很多孩子,她们天真的脸孔下会留下悲伤的泪滴。只是,这个夜晚,我希望面前的这个女孩,她是快乐的。怎么才能让她快乐呢?那就送她一个圣诞礼物吧。我想。

“小姑娘,你想要什么礼物呢?”

“我,我,我喜欢狐狸,它的尾巴真漂亮。我想要一只狐狸。”

“你喜欢狐狸?”

“是呀,是。。。是的。我喜欢狐狸的尾巴,它漂亮得象火焰一样。我要是能做一只狐狸就好了。”她说。

要一只狐狸还不容易?太简单了,我有几千只的狐狸属下呢。随便叫一只来陪陪她就可以了。可是,看着她,我又想:不如我自己变成一只狐狸算了,钻到她的烟囱里去。

我这么想着,就开始施展缩骨术,慢慢地,我的身躯已经越来越小,眼看着,我就要成功地变成一只狐狸了。我摇了摇新长出的漂亮尾巴,钻进烟囱里。小女孩看见我进来。她的眼睛睁大了,大得象我熟悉的星星一样,亮晶晶的。她欢呼起来:

“你就是我的狐狸吗?”

她的眼角还有一滴眼泪。

“是呀,我就是你想要的狐狸。圣诞节,所有的好孩子都要有她们想要的礼物,所以,我就要到这里来,成为你的礼物。”

小女孩笑了。

可是她又露出担忧的神情。

“你今天到我这里来,成为我的礼物,可是呢,圣诞节完了之后,怎么办?你是不是会离开我?”

她突然哭了起来。

“我情愿从来没有拥有过你,没有看见过你,这样,我永远不知道,当我拥有了我心爱的狐狸时,我会有多快乐。而今后,我将知道这只是一个圣诞礼物,持续时间只有今天晚上星星挂在夜空的时刻。露珠出来时,它就将消失。”

她说得确实太有道理了。我听了她的话,也觉得这是个问题。可我是那么喜欢她,不忍心让她失望,希望她快乐一些。于是我说:好吧。我就愿意做一个狐狸,我再也不变回去了。我不是狮子,也不是山大王,我就做一只你的狐狸吧。

然后我就真正地变成了一只狐狸。小女孩天天牵着我到山上采花,到河里摸鱼,她唱歌给我听,声音比我听过的最动听的黄莺还动听。我现在乖得象一只小绵羊,要命的是我还感到非常快乐。从前山里叱咤风云,在猎人枪尖上舔鲜血,在众多的玫瑰与牡丹花丛中洋洋自得的日子已远去,我甚至疑惑我是不是曾经真正在森林里生活过,威风凛凛,所向披靡。然而我也懒得去想,想那么多干嘛呢,这样安安静静地生活着,多么地好。

这样的日子简直可称得上幸福了。然而,世间万事万物皆有可能,唯一不可能的就是平静的幸福。有一天,我们去赶集,小女孩正叽叽咕咕地和我讲话,手里纺织着一只彩色的花环。我突然看见,一群人围着一个地方,指手划脚,议论纷纷。我有些好奇,想上去看看热闹。小女孩本来向来是最讨厌看此类热闹了,然而看见我跃跃欲试的模样,也就跟着我走过来。

在人群中,我看见了一只灰狼。猎人把它栓在笼子里出售。它正恶狠狠地看着行人。眼睛里,尽是一股凶睨之气。

它并没有认出我。我现在是一只狐狸。然而,我认出了它,这只灰狼是我从前的左侍卫,它凶狠顽强,无往不胜。而现在,它竟然成为了猎人的笼中之物。我简直不敢相信。

我转过头,尾巴有些无助地耷拉下来。小女孩牵着我,我默不作声地看着她。我感到疑惑,也突然感到一种悲伤,一种恐惧。

我们继续往前走。那天,在集市上,我不仅仅看见了那只灰狼,我还看见:百灵鸟在笼子里垂头丧气,我的豹将军、虎兄弟,它们都出现在我面前。它们不再是山里的生物,它们不再雄壮魁梧,它们现在只是被俘虏了的猎物。它们在笼里烦燥不安,走来走去,不时仰天长啸,凶狠地注视着人群。千般伟业,万种雄心,此时都化为泡影。它们的归宿将是某个动物园,或者某个餐桌上的佳肴。

我突然明白过来,我从前的山之国,它们需要我,它们正在呼唤我,没有我的存在,它们都如游魂一般。这是我的宿命,也是我的责任。而我的骨髓里,那种血腥气味又涌了出来。我怀念起那种征服感,不断地征服,不断地往前行,与人类的战争,与同类,另一座山里的王国的战争。

说到底,我是属于那个国度的,包括那只美丽的雌孔雀,她是如此美丽,她装点了我的生活,她和我天生一对,权力和美貌。

我转过头,想说什么,然而只是摇了摇尾巴。我发现小女孩正看着我,她的脸上流露出一种悲伤的神情,她好象都知道了我在想什么,她一句话也没有说,只是轻轻地把脸紧贴在我的尾巴上。

回去的路上,我沉默着,一言不发。小女孩却开始乱七八糟地哼一些歌曲,都是些我没有听过的。她说:

“亲爱的狐狸,你猜我现在想干什么?”

“什么呢?”

“我想和嫦娥说会儿话,让她把我带到月亮上去,这样,每天晚上,我都可以看见你睡得呼哧呼哧的模样啦。”

这个小迷糊。跟着她,我也变得迷迷糊糊的。不然我怎么会变成了一只狐狸。她一天到晚就知道和风呀,花呀,草呀对话,说一些没有人听得懂的语言。每天晚上她都会坐在窗台上唱歌,叽哩咕噜地和月亮星星打电话,还给我的尾巴上画满了各种稀奇古怪的抽象图案。她给我做了很多草编的尾环,我戴着它们招摇过市的时候,引来一片艳羡的目光。她就是个小迷糊。

那天晚上,我没有和小女孩告别,她好象有些心神不定,一言不发,可是还是乖乖地很早就上床睡觉了。我耐心地等她睡着了,然后又从烟囱里爬出去。当我爬到夜空里来的时候,回过头,看见小女孩翻了一个身,正一眼不眨地看着我,她的眼睛和头顶的星星一模一样。

我离开了那个烟囱。回到了山林。

我的臣民们和王后看见我回去了,都非常高兴。我立刻着手重振朝纲,整顿王国士气,向入侵的邻近山林王国宣战,我又是那只和从前一样的雄壮强大,不可一世的狮子,所有的人都不敢平视我,它们只敢仰视我。我赶走了入侵者,统一了整个森林,并让猎人胆寒,不敢走进森林深处。于是,日复一日,年复一年,无穷的杀伐征战、无穷的死死生生,年轻的狮王变成了老狮子。

对啦。你都可以想得到。有一天,我就变成了一只老狮子。可是呢,有时候,我心里有些地方,总是疼疼的,我知道那是小女孩在思念我。我没有办法。人在森林,身不由已,而且我喜欢听臣民们山呼万岁的声音,象山风一样,呼啸而来,铺天盖地,我是不可战胜的——森林之王!

我现在很少躺在草地上看星星了,太忙了,太多的事情要处理。哪里有这个闲工夫。这样,很多年后,又一个圣诞节来临了。看着我的狐狸侍女在忙碌着布置宫殿,我有些郁闷,就想出去走走,这样,无意中又走下了山,我很多年没下过山了。我随意地沿着一条小河走下去,看见一个大石头。非常干净,非常光洁。石头里,好象在发出声音。

我很纳闷。想:这是为什么啊?石头会讲话。

然后石头就对我微笑了:

“你好。”它说,“我知道你,你就是那只当过狐狸的狮子王。”

我说:“是的是的。你怎么知道我?”

石头说:“很久以前,有个小女孩,她来到这河边,她给我讲了一个关于圣诞礼物的故事。她说她心爱的狐狸离开了她,而她没有办法给任何人讲这个故事,因为人们都会说她疯了,怎么可能从烟囱里爬出来一只狐狸呢。她就只好对着我讲了这个故事。然后,她的眼睛随着泪水和故事都从此留在了我的身体里。你看,我的身体里咕咕咙咙,那是小女孩的故事在叮叮当当地响呀。”

“那小姑娘,她去了哪里?”

“不知道,她没有眼睛了。她说本来是要把眼睛送给黑夜,挂在它的衣服上,做星星。可是后来又改变了主意,决定把它埋藏起来,谁也看不见,包括自己。她是唱着歌儿离开的,头两年,我还听过路的人提起过一个盲眼的唱歌的小女孩,这几年没人讲过了。她消失了,和这河水一样,不知道流到哪里去了,只有她的故事还在这里。” 我听了石头的话,突然间,感觉到一种不真实。这些年来的生活都如山风一样褪色,我甚至也忘了小女孩长得什么模样。可是,我看到了石头里的那一滴眼泪,还有那些叽叽咕咕的讲话声,好象人们在互相致意一样。石头旁边长出了很多茂盛的青草,它们都在微笑着。

我想:我是怎样活过来的啊,这一生。我都做了些什么啊。什么才是对我有意义的啊。

突然间,我觉得我的心脏承受不住了。我发现我老啦。现在只是一只可怜的老狮子,空着双手,一无所有,他们选了一只新的狮子王,它比我年轻很多,看上去又威武又雄壮。它娶了我的孔雀王后。我孤身一人,离开了这座森林。

然后呢,我也没什么想法,我就到处走呀走呀的,有时候帮助一些小孩子赶走老狼什么的,有时候呢,也去马戏团逛逛。就这样活着吧。这一辈子,风光也风光过,梦也做过,怎样的活的滋味都品尝过。我觉得我蛮好的。值得。

你的尾巴很漂亮,让我想起了我从前变成狐狸时有过的那条尾巴。小女孩很喜欢我的尾巴,她说我的尾巴象火焰,烧得她眼睛生疼。